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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志强 | 知识付费的热潮背后,是“自我”的消解

2019-08-07 15:55:52 - 短书

现如今,大众媒体生产出来的知识,不仅可以指导学生的人生思想,成为其为人处世的精神依据,而且还指导年轻人的学术思考,构造其看待问题的理论支撑。在和一位本科学生交流时,不到二十分钟的对话中,我的学生反复引用梁文道、高晓松的“思想”,而我讲授的课程内容和观点,对他似乎完全没有影响。网络时代,“知识”的获取方式正在逐渐由“网红学者”或者“媒体明星”来主导。

现如今,大众媒体生产出来的知识,不仅可以指导学生的人生思想,成为其为人处世的精神依据,而且还指导年轻人的学术思考,构造其看待问题的理论支撑。在和一位本科学生交流时,不到二十分钟的对话中,我的学生反复引用梁文道、高晓松的“思想”,而我讲授的课程内容和观点,对他似乎完全没有影响。网络时代,“知识”的获取方式正在逐渐由“网红学者”或者“媒体明星”来主导。

 

在汉语语境中,“知识”往往被当成是静态的东西,被看作是文明的成果或者已有的科学规律的记载。于是,“学知识”自然成为人的主动性行为,掌控此静态成果的过程。有了“知识”,也就具备了走入社会构建人生的基本条件。现代社会是“知识型”的社会,凭借感性建立起来的经验,逐渐不能适应抽象组织起来的快速变化的社会生活。掌握更多的知识,自然变成一种带有焦虑性的必要行为。各种考试、测评和审查,几乎都是建立在知识掌握的广度、深度和强度的基础上。于是,一种以“知识习得”为核心的教育型社会就形成了。

 

网络知识付费的现象,正是建立在这种信念的基础之上:知识,乃是对于我们的处事和工作“有用”的东西,所以值得花钱购买。“知识成为商品”,这是现代社会的必然趋势;而“网络知识付费”看起来也就成了题中之义,无甚特异之处。但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自然浮出水面:把知识的生产和传播交给大众媒介去完成,这会令知识和教育发生什么变化呢?

 

浅在的“知识拜物教”

 

黑格尔曾经在《精神现象学》中表达过这样的观点:真理就是它自己的完成过程。所以,“真理”之所以为真理,并不是因为它已经完成了自身,成为一种不容置疑的凝固的表述,而是因为它在通往自身的途中显示出其面目。一个工匠当然可以在自己的作品中印证自己的创造力。但是,这种创造力只能体现,或者说“活在”其作品完成的过程之中。所以,相对于“知识”来说,“真理”更具有各种“不可能性”:它蕴含着矛盾,而不是解决了矛盾;它质疑自己,而不是信赖自己;它不断地否定“常识”,鼓励带有强烈否定性色彩的思想探险和匪夷所思。佛教哲学也提出“知见障”,让我们反思知识对于豁然领悟能力的特殊阻碍。

 

简言之,按照这个理解,知识不等于真理。知识的特点是凝固静态的整体,而真理则是在完成自己的过程中不断地进行自我否定。马克思指出,问题不在于阐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但是,知识的特性是被告知而不是反思,知识具有一种保守性的特点,它总是阻碍改变

 

于是,一旦知识被购买,知识的保守性就被极大地掩盖了,知识的伟岸和令人憧憬的面目则被置放在我们面前。如果说商品拜物教正在创生这样一种消费:商品必须假装自己不是物品而是高大上的“文化”或“意义”才能卖出去。曾几何时,“交换价值”替代“使用价值”成为商品消费流通的主角。在今天,“欲望价值”正在替代“交换价值”,成为商品消费的主导型力量,对商品的需要(need)正在被对商品的想要(want)取代。那么,“网络知识付费”也在创生这样一种“知识拜物教”的情形:知识正在假装自己就是整个世界本身。一切不掌握知识的人,正在遭到鄙夷;《流浪地球》中计算公式和了解火星秘密的人正在拯救人类;电视剧《带着爸爸去留学》证明了没有子女教育的基本知识会造就怎样的荒唐;“罗辑思维”告知大家活下去的方式不是勇敢冒险,而是遵守知识的秩序;“抖音”“知乎”“爱问知识人”等无时无刻不在陈述正确人生的知识途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不妨说,一种“崇高的知识形态”在知识付费的时代已经诞生。打开喜马拉雅、蜻蜓FM或者小米电视,我们看到的知识生产者和传播者的屏幕形象,都是一种“改天换地”的精神头。各类付费节目的推出使得知识占有者日益走向明星化:明星脸、学者范、学术光环或头衔等不再是知识的附属品,而成为知识能卖个好价钱的保障。人们对知识表现出来的“崇拜”,首先体现为对知识表达出来的“挑剔”:既然是购买,一定要物有所值,买来的知识要有值得买的“价值”。这相应地创生了这样一种情形:只有买来的知识,才是“硬核”知识。同理,买来的知识必然是值得学习和崇敬的,决不允许随便质疑。

 

在这里,“知识”成为商品的同时,也就成为“符号之神”。人们对于经验的怀疑与对于不确定知识的排斥就成为必然。买来的知识,必须稳定且有效,这就有了知识的保值。我在“粉笔网”开设了马克思主义的相关课程。我的目的不是想“传播知识”,而是想激活一种思考的方式。所以,在讲课中,我希望自己的课程带来的不是当代社会的状况和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内容,而是马克思主义看待世界的方式和途径。这种方式和途径是辩证性的,即意义不断转化、矛盾始终存在,且充满理想主义的冲动。粉笔网的朋友支持我这种做法,十一节课程就这样开始了。但是,很少人愿意在这种看起来类似思想体操的课中与我一起“冒险”。大家需要的是定义明确、指向清晰、意涵简约的“知识”,而不是学习知识的训练和习得能力的培养。一万多名网友在线试听之后大部分决定放弃。在试听的课中,有人留言觉得这种课程没有“硬货”,里面都是对问题的分析和阐释,没有提供稳定的对于某一类现象的“看法”或者提供马恩思想的特定定义。简单地说,如果一个课程分析来分析去,没有提出三言两语的“说法”,这样的课程就不是可以购买的“干货”。

 

显然,在网络上购买知识,与我们传统教育中的交学费学习不能等而视之。网上知识购买的过程体现出了强烈的知识崇拜意识——知识要值得买才行。这种直接购买的知识商品,唤起的是人们的保值期待,即希望买来的知识一直有效,一直存在下去,能够支撑人类的思想。所以,“知识商品”必须是“干货”“硬货”,是大家都认可且形成了坚定不移的信任的东西。但是,传统的教育付费,是让人们在学校里面学习。上学交学费,买来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面对面教学过程中学会的“如何知识与知识如何”,即一个人学的不应该仅仅是知识,还有学习知识的方法和利用知识去反思思考的手段。

 

简言之,知识付费正在形成一种潜在的“知识拜物教”,这种拜物教不仅仅是建立在知识的付费流通基础之上,还呈现出人们渴望用购买商品一样的方式购买知识,从而创造出拥有知识的充实感、主体感和获得感。

 

知识付费与两种焦虑

 

在今天,知识付费仿佛给人们带来知识大解放、知识大民主。实际上,并不是任何知识都能得到这种民主解放,只有三种知识能成为知识付费的核心商品。

第一,实用主义知识。只要有用的就是好的。公务员考试的课三次能卖上千元,各类教辅课程大行其道。

第二,经验主义的知识。我们肉体生活在油盐酱醋茶里面,我们的思想也在油盐酱醋茶里面,能勾连起这种经验的知识最被人相信和推崇。经验是单薄和单一的,可这种特性的好处乃是可以带来强烈的主体掌控幻觉。

第三,(伪)权威主义知识。知识付费会创造一种商品化的知识权威。很多知识付费平台打造老师的方式,就是一种“权威化的生产”方式。知识帅哥或知识美女层出不穷。这种新生产出来的知识权威,乃是今天知识偶像化的副产品。

 

为什么知识付费在中国这么兴旺繁荣?艾瑞咨询报告预计,到2020年,中国的知识付费市场将达到235亿元产值的规模。轻量化的网络知识付费学习,有可能成为未来重要的学习方式。有趣的是,多家产业报告都提到知识付费产业跟特定的焦虑有关。在《商学院》杂志上刊登的一篇知识付费的调研报告显示,职场中压力很大,大部分人存在知识焦虑。调研中约八成人购买过相关付费课程,约97%的受调研者表示有知识焦虑倾向,其中20.51%表示非常焦虑。付费课程类型排名前三的是技能职场、时间管理及情商、财经商业,均占比在50%以上;第二梯队是投资理财、人文艺术,均占比在40%以上;第三梯队则是外语学习、心理情感、生活健康。由此可见,知识付费的产品经理们正是针对消费者的“焦虑需求”用各类课程“对症下药”。

 

我们不妨对这种焦虑进行分析。首先,这是一种“匮乏性焦虑”。学校知识生产力剩余,思想生产力不足,这造成了毕业后人们感觉知识匮乏,不足以应对人生和职业的挑战。其次,这也是一种“珍视性焦虑”。在上述调研中,调研者被问及购买课程时的诉求,有58.97%表示是希望能解决问题,有51.28%表示目的性不强,只是有效利用碎片化时间。在这里,知识付费的购买,体现出一种有趣的心态:渴望珍视的诉求。米尔斯曾经这样说过:“当人们珍视某些价值而尚未感到它们受到威胁时,他们会体会到幸福;而当他们感到所珍视的价值确实被威胁时,他们便产生危机感——或是成为个人困扰,或是成为公众论题。如果所有这些价值似乎都受到了威胁,他们会感到恐慌,感到厄运当头。但是,如果人们不知道他们珍视什么价值,也未感到什么威胁,这就是一种漠然的状态,如果对所有价值皆如此,则他们将变得麻木不仁。又如果,最终,他们不知什么是其珍视的价值,但却仍明显地觉察到威胁,那就是一种不安、焦虑的体验,如其具有相当的总体性,则会导致完全难以言明的心神不安。”知识付费的焦虑表达为这样一种焦虑:每个人都特别想珍惜点什么,但是,却匮乏珍惜的对象。这不正是当前社会群体的一种内在无意识吗?到处都在讲“要懂得珍惜”。这恰恰说明不是人们不想珍视,而是感觉不到有什么值得珍视,于是,就连十几岁孩子刚谈第一次恋爱就会讲要珍惜眼前人——在这种珍惜性焦虑的驱使下,人们总想获得一点心灵上的东西,减缓这种焦虑,知识付费的生产,致力于一种喂养性知识产品的提供,正好可以成为缓解或解决珍惜性焦虑的良药。

 

《商学院》杂志

在这里,知识付费也许正是一种自我心灵幻觉的维护方式,它正在令知识成为知识的坟墓。今天,如果说知识越多越“反动”,不正是因为知识越多越值钱吗?

 

其实,不妨把知识生产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为了让知识成为商品而进行的生产,知识付费就是知识市场化的行为。另一种是学校里知识的教育性生产。这是公益性质的知识生产,而非商品性质的知识生产。非商品化的知识生产和商品化的知识生产具有不同的文化逻辑,前者重点在于知识的价值生产,而后者的重点在于知识的交换价值的获得。简单说,知识付费乃是以知识的交换价值取代它的实际价值。学校教育重点在于学的过程,即知识生产过程才是学校教育的核心。

 

我认为,今天既不是要取消知识付费,也不是要反对知识付费——知识付费有可能让人们更容易获得教育机会。但是,知识付费让知识的生产者和知识都变成了商品,这是要警惕的。知识的生产权不能彻底交给商品的交易活动,我们要看到知识付费是新的教育领域,是需要有责任感和思想深度的人去“占领”的空间。

 

对绝对性的诉求

 

孤立地看知识付费问题,人们的关注点可能会停留在教育和心理层面,如果把人们体现出来的“知识焦虑”放在当代中国社会整体精神状况来看,知识付费的焦虑就显示出一种对“绝对性”的诉求和冲动。

 

强烈的绝对性冲动像幽灵一般潜行于我们的生活。“无限忠诚”和“狠斗私字一闪念”,显示了“绝对性”的巨大号召力,而期待“今世安稳、岁月静好”,或者“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无不证明这种对“绝对性”的向往。德国学者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曾经辩证地分析了这种对“绝对性”的诉求,尽管他并没有使用这样的表述方式。在弗洛姆看来,现代社会因为切断了传统社会的人伦关系,令人们陷入一种孤独和无助的状态,这就会产生“逃避自由”的倾向,即强烈渴望把自己投入一种伟大的行动或者事业之中,从而创造强大的自我主体感觉:“一种企图使自己变得更大更强,或者能加入这个势力中去,这个力量也许是一个人、一个社会团体,也或许是上帝、国家。一旦成为强者的一部分后便感到无比的强大,永久与光耀……这样就可使其免于下决定,免于对自己最后的命运负责任,也免于怀疑应做什么决定,他更无须去怀疑生命的意义和他究竟是什么。”事实上,知识付费满足了人们这样一种潜在的愿望:知识让我们可以按照绝对性的方式生活而无需迟疑、反思和不断追问意义。

 

简单来说,知识付费通过知识的商品化,延缓了人们的焦虑,创造了令人崇拜和保值的“知识客体”。这个客体极大地满足着人们对于绝对性状态的欲望诉求,也就是让自我淹没于宏大伟岸的“时代”、融入稳定恒久的“生活”。这种对“绝对性”的欲望,显示出当代中国社会精神中拥抱“大对体”(Big Other)——一种想象出来的绝对性他者的坚定不移。正是这种坚定不移,让我们看到一种吊诡的情形:人们通过知识付费创生崇高的知识客体,从而为自我主体创生强烈拥有的幻觉,并通过这种“强烈拥有”的幻觉,令自我与绝对性并在,借之取消了现实中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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